施嘉莉耳上微热,捕捉到那个“又"字。自上海的雨夜后,这是他们一起经历的第二个雨天。
她心跳快了些,咬起唇,忽然道:“李岘祺,你就像一条狗一样。”李岘祺半耷着眼,闻言挑起眉,额上微皱,神情显得野性,但十分勾人。施嘉莉快声道:“你总是明目张胆地勾引我,但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对不对?我是说,换一个人也一样,对不对?如果你的母亲不是在我家帮佣,而是在别的小姐家里,那么你就会和那位小姐在一起,对她言听计从。所以我说你像一条狗一样,谁把你带回家,你就爱谁一-其实你谁也不爱。”一口气说完,她气息有些起伏。
李岘祺许久没有说话,任凭雨声哗然将两人淹没,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启唇瓣,带点笑音:“不一定的,我也不是谁都爱,真的。”顿了顿,又微声道:“现在可以过来亲我了么?”雨水打在车顶,轰隆隆地震响,像是要穿透灵魂。施嘉莉觉得身体也被浇透了,探过去吻住正在等待的他,唇与唇相撞,像两块青涩的大陆接壤。李岘祓抬手扶上她的颈,细密地撮吻她,比上一回更轻柔。她却带了点狠意去咬他,在他唇角的位置,直到那里迸出一粒细小的血珠。他“嘶”一声停下来,用指腹在唇上抹了,瞧她一眼道:“你才是狗。"说完,他又凑过来亲她,手掌着她的后脑,报复似的用力,将她舌尖都吮痛。
车外雨水蔓延,草坡像糖一样融化了,露出黄棕色的泥浆。山也湿透了,剥落灰青树色,变成凛然的一片黑,托在莽添天地之间,仿佛要直挺挺地在水中溺亡。
施承良撑起一柄黑伞,走进半山腰的白房子里。进了门廊,管家迎了上来,将伞接过收起:“老爷回来了。“施承良没作声,披着一身水意直接上了楼,进到卧房中,看到凌瑜正与蔻蔻在灯下剪画报上的花样。见到他,两人双双震惊,凌瑜盯着他走到书桌前,疑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施承良不语,于书桌前坐下,铺开一张生宣。蔻蔻立刻上前去磨墨,这时,另一个女佣进来,送上两盏泡好的茶。磨完墨,蔻蔻便与那个女佣一块出去了,掩上卧房的门。
房间里一时静悄悄的。凌瑜坐在沙发上,瞧着施承良沉着脸在纸上奋笔游走,察觉出一些冷郁的气息来。
她起身走到书桌前,左手搭着右臂,垂眼一看,发现纸上写的是《心心经》。“发生什么事了么?"她轻声问。
意料之中的,施承良没有给她答案,甚至连头都不曾抬起一下。凌瑜也阖上唇,缄默地站了一会儿。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身黑袍,鬓角微微发灰,头发也不如从前稠密了,只是脸上还瞧得出年轻时英俊的模样。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不是今天这样的坏天气,而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极好,他就站在那里,礼貌而克制地对她笑了笑。那天的日光灿烂得晃眼睛。
可是那样清浅的笑意,在往后十几年的光阴里,再也没有对她展露过了。凌瑜突然打了个冷颤,走到书桌后的窗边,给鸟笼里添了些食水。这些天施承良不在,都是她在喂这只芙蓉鸟,金灿灿的小鸟儿过来啄食,特意用喙蹭了蹭她的手指。
她指尖有细微的颤抖:“施承良,你为何要骗我?”男人手中的笔终于顿下,墨汁滴到生宣上,迅速晕成一个圆疙瘩。他提起眼,额上纹路挤成一团。
“那一天你对我笑,是在骗我,对不对?你其实根本不想对我笑。你看到我,觉得我丑陋,在心里憎恶我,憎恶极了,但是你想要凌家的财产,所以你假装对我笑,对不对?”
施承良还是没出声。
凌瑜有些恼了,将手中的鸟粮盒子放下,再次走到书桌前,直直看着他道:“你分明连一句话都不想与我说,却与我结了婚,还生下一个女儿!你骗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骗我们的女儿?你不是最疼爱她么,怎么不愿培养她,反而要猜疑她!”
说着,她冷笑一声:“我知道了,因为她身体里流着凌家的血……其实你恨死凌家了,对不对?你觉得做上门女婿,还是给一个丑陋的女人做上门女婿十分耻辱,对不对?所以你要将家业交给施嘉隽,即便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但他却是完完全全的施家人!你把家业交给他,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是凌家的东西了,到时候你的耻辱就被洗去了,对不对!”施承良沉下眉眼,面色发黑,盯她良久,薄愠道:“所以,你这是承认隽儿的车祸与你有关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与她说过话了,到底是多久呢?凌瑜有些记不清了,大约是几天,也有可能是几年,以至于蓦然见到他张口与她说话,心中竞一紧。听情他言语中的意思,她更是猛地后退一步,惊恼道:“与我有什么干系!”“你觉得,没了隽儿,嘉莉就是继承家业的唯一人选,对么?”“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凌瑜下意识地吼道,喘了两口气,才又摇头,“我们没有做那样的事!不是卯卯做的,也不是我做的!”她攥紧了手臂,不让自己发抖,续道:“施嘉隽出事时我们都在上海,怎么伸手到邬城来害他?何况你与我们母女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连我们是怎样的秉性都不知道么!我当时正在生病,而卯卯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再善良不过,对待下人都是极好的,怎么会生出恶念来害她的堂兄?”施承良嘴边露出淡讽的笑:“你的确病得不轻。你曾经的手段我还记得,怎么,你竞忘了么?”
凌瑜身躯一震:“手段?什么手段?”
施承良“啪"地将手中笔丢在砚台里,溅起数点墨花:“你叫下人当着卯卯的面,活剥了她的两只兔子,她当时才五岁!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狠心的母亲!凌瑜头脑内轰然一声,仿若被雷电劈中。
兔子,兔子……
她记得,她当然还记得。浓绿的草地,雪绒绒的兔子,鲜红的热血!那血汩汩地往外冒,滴滴答答浸在绿草地里,就像现在……像窗外的雨痕爬在玻璃上一样,湿润,腥气。
她向后踉跄一步,没有站稳,一下摔倒在地上。身体剧烈的晃动让她想起她的女儿,她才五岁,对着血淋淋的兔子号啕大哭,一口气没喘上来,也是这档昏倒在地。
没错,一点儿都没错,她是天底下最狠心的母亲!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幼嫩的女儿!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本应该放在手心里呵护着,然而她却成为最可怖的刽子手,杀掉了女儿最喜爱的两团小生命。那是她的女儿啊,她为了教会她如何讨好眼前这个欺骗她的男人,硬生生轨断了母女间的情意!
都是她应得的,这十几年的生疏,十几年的孤寂!她这样丑陋的女人,不配得到旁人的爱。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丈夫,统统都不爱她!唯一爱过她的人,竟是被她伤害过的女儿!!她发现她心里积郁,为了她放弃出国,带她去上海治病……在上海的日子真好啊,她被完完整整地看见了,她真正地成为了一个人,一个母亲。竞是她的女儿爱过她!
“啊一一"凌瑜伏在地板上,痛不欲生,大哭起来。施承良坐在书桌后,冷冰冰地看着。
一个疯女人,而已。
他将那张没写完的《心经》撕掉,起身站到窗前,剪开一根雪茄衔在嘴里,点燃。
凌瑜蜷缩着身子,头发被压得凌乱,胸前一起一伏,像是被痛苦剧烈折磨着。她眼里隔着一层水雾,看向站在窗前的男人:一个黑色的影子,被烟雾与水气裹着,笼子里的芙蓉鸟叽叽喳喳地冲他叫唤,他始终不为所动。她不许他伤害她的女儿,不许忽视,不许怀疑…她牙齿哆嗦着,用尽力气从坚硬的地板上站起身来,蹒跚几步走到梳妆台前,抖着手拉开最底下一层抽屉,掀开一层绒布,掏出一把冰凉的黑色手枪。属于她女儿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夺走!卯卯说了,她想要,她想要那座钢铁厂…没有人能抢走她女儿想要的东西!施嘉隽不能,施承良不能,也不会再出现一个骗人的女婿……谁都不能抢走卯卯想要的东西!这是她留给女儿的,唯一的补偿。
凌瑜抬起持枪的手臂,抖颤着对准窗前那个身影。“砰一一”一声巨响,子弹射出,在鸟笼挂钩上擦出刺目绚烂的火花,撞碎窗户玻璃飞了出去。施承良一惊,蓦然回头,而那只鸟笼一下摔在了桌上,栅门摔开了,芙蓉鸟扑棱棱穿过破碎的玻璃,飞入风雨之中。施承良双目圆睁,一下扑过来,想要将手枪夺去。凌瑜整个人因为后坐力一下撞到背后的梳妆台上,施承良扑过来时,她刚巧用枪口抵住了他的胸膛。她看到他骇然欲眦的眼睛。
“砰一一”,第二声枪响。
男人眼睛没有闭上,直直地栽倒在地。
凌瑜眼前一片茫然,似乎已经忘记发生了什么。外面的走廊上好像响起了脚步声,大约是下面的佣人听见了动静,赶过来了罢。她身子一滑,将梳妆台上那面金背鸾凤纹铜镜蹭掉在了地上。她愣了愣,伸手将它拾起,举在面前,镜子里映出她那张结着粉色肉痂的脸,镜子顶部镶的雕金凤鸟映在乌发上,振翅欲的模样。
从始至终都是一团死物,哪有飞离的机会呢?她这一生,是要困在这面镜子里了。
“砰一一”
施嘉莉突然打了个寒噤。
李岘祺开着车,觑过来一眼:“雨虽然不大,到底要冷些,你快把车窗摇上罢。”
“我不冷。”
施嘉莉顽固地趴在窗沿,平复自己惊惧的心跳。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今天一切顺利,明天也将是她人生中,最确定的一个明天。
车子驶上盘山公路。
远远地,她看见了自家的那座白房子。奇怪的是,天色已晚,那里却没有如往日一般灯火通明,只有几扇窗户里透出一些光亮,在雨水的散射下,飘晃闪烁。那巍巍的白房子坐落在山间,只留下个黑黔黟的剪影,四周环绕着幽幽的权木,看起来,像一座孤寂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