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Chap.56
翌日施嘉莉醒来时,在鼻尖处闻到一点雾蒙蒙的味道,有些潮湿,掺着些冷腻的油脂气。昏暗的房间里,她的瞳仁黑得发亮,空落落的显得鬼气,盯着天花板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是死亡的气息。然而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醒过来了,那一瞬间,竞觉得有几分怅惘。
昨夜她睡得极好,醒来后便觉得身上松爽,却依旧侧过身去,懒懒蜷窝在床上,打心底里抗拒窗外崭新的朝阳。她想起幼时她不愿起床去上学,保姆怎么叫她都叫不醒,只得将她从被窝里拖出,费劲地为她穿上衣裳,再把她塞进汽车。细细一想,那真是一段很好的日子,唯一的烦恼竞是上学。自怜了一会儿,施嘉莉听见卧房外出现轻微的脚步声,大约是李岘祺起了。她微弱地叹了一下,只好也把自己从床上拽起。走出卧房,果真瞧见李岘祓正在厨房中忙碌,灶上开了火,放着一只咖啡壶。不过诡奇的,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还是昨日参加追悼会时穿过的那件,只是摘下了领带,领口处有些散乱。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反常的事--明明在病房中照顾她最劳累的那几日,他也维持着干净、体面。这时,李岘祺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扭过头来望向她,微笑问好道:“早安,昨晚睡得好么?”
施嘉莉点点头:“很好。”
昨夜里,她的身体仿佛被裹在一条柔软厚实的裂缝里,耳畔似有温热的潮汐。她疲乏且满足,索性连一个字的梦也没做。“哦?"李岘祺挑了挑眉,又深深地望过来,隔了几秒后忽然道:“我睡得也很好。”
他说得平静而认真,施嘉莉却看到,他的眼睛在笑。“先用早饭罢,咖啡还需再等一会儿。"李岘祺把盛着食物的碟子端过来放在餐桌上,又为她拉开椅子。施嘉莉走过去坐下,却在靠近他的一瞬间,再次嗅到了一丝雾蒙蒙的味道,冷湿腐坏。她刚蹙起眉,李岘祺就转过身再次进入了厨房,她便疑心这只是幻觉。
她不由得追随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一眼。年轻英俊的男人待在厨房里,带给人一种可靠的踏实感,大概是她这几日的精神太过纤弱,总会陷入草木皆兵的境地,才会不由自主地在他身前绷紧神经。其实这些天以来,他为施家忙前忙后,对她的照顾可以说是体贴入微,她不该对他如此戒备的。餐桌上是他做的早餐。他还是只会烤面包、煎鸡蛋,另外在碟中摆放几颗新鲜的李子果。施嘉莉看着那紫红水润的李子,毫无预兆地掉下泪来。她又想起她的父亲母亲了,从今以后,她也会像李岘祺一样,孤零零的,守着一点残旧的记忆过日子。
眼泪刚流到腮边,她就抬手将其抹去了,低下眼来将那只煎蛋一口一口地吃了。约莫五分钟后,李岘祺再次从厨房里出来,递过来一杯兑了牛乳的咖啡。不料,在他低下身靠近她的时候,施嘉莉再次闻见了那熟悉的气味,比上一回更清晰、更黏稠。她蓦地反应过来,这所谓的“死亡的气息",不过是殡仪馆内的味道,他没有换掉昨天的衣服,这气味便一直跟随着。他的身上,与她醒来时的身畔,有着相同的气息。施嘉莉一下心惊肉跳,倏地抬头看向李岘祺,差点将他手中的咖啡撞翻。“怎么了?“他瞥过来一眼。
施嘉莉看着他的近在咫尺的面庞,心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最终还是定了定神,紧着喉咙问道:“你怎么还穿着昨日的衣裳?”“哦,我正要去洗个澡呢。"李岘祺道,"昨夜我与南京的家里通话到很晚,熬不住就去睡了。你知道的,这些天我也很累。”施嘉莉知道他很累,垂了垂眼,手贴上咖啡杯身,静静道:“不像是你的作风。”
“是么?"他沉缓地反问一声。
施嘉莉没应声,李岘褀也从餐桌前走开了,进了盥洗室。施嘉莉听着哗啦迸溅的水声,低眼看了看自己伸出睡衣袖口的一截腕骨一-白净柔韧,没有任何印记。她轻轻将衣袖推上去,一寸一寸地检查,皮肤安安静静地呼吸,仍没有发现被打扰过的痕迹。
她想舒下一口气,却迟迟舒不下去。这弥留的气味简直像是昭示着昨夜他抱着她睡了一觉!并且李岘祺的举动也是反常的,他不是那种会因为熬不住就选择和衣而睡的人,他也对她说过,他对气味敏觉得很,不喜欢任何味道闯入他的私人空间。
他的生活像一匹光滑、工整的绸缎,而昨夜,显然是缎子上突兀冒出的一根线头。
他失序了。
正想着,盥洗室里水声停了,没过多久,李岘祺走了出来。他换上一件黑色背心与薄夹克,看起来像个潇洒俊落的青年,半湿的头发又显露出无辜感。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快速吃掉面包与煎蛋,又将咖啡喝下,问她道:“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似乎已全然忘记了方才的试探与对峙。施嘉莉真的不知道该信他还是该疑他。
“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叫司机来接我罢。“她想了想道。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拿起电话筒就要拨号。刚拨过两个数字,身上就落下一道浓暗的影。她知道是李岘祺,却不理会,直到他冷不丁地低下身将电话筒从她手中摘走,嗓音冷淡道:“我不是说了送你么?”
施嘉莉抬眼冷嗖嗖地看向他,硬梆梆道:“你也有你的生活,不是么?你不能每天都围着我转。我要去管理企业,你要回去上学,我们不顺路的!”李岘祺眼皮耷得低,毫无情绪地站在她身前,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现在得到了你最想要的东西,不需要我了,是么?"默了默,低声续道:“施嘉莉,原来你真的把我当狗啊。”
施嘉莉"噌"地一下站起身来,质问道:“那你把我当什么?李岘祺,你敢不敢承认你昨晚做了什么?!”
李岘祺脸上连一丝惊诧都没有,自然也没有慌乱,仍只是站在那儿,身上却冷清清的,看上去有些孤单:“我去找你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施嘉莉骤然提起一口气,怒目圆睁,斥道:“什么叫你来找我了?你别为自己辩护!你在夜里悄悄潜入我的卧房,这种行为与那些淫犯有何区别?”“我没想侵犯你!"他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只是有点生你的气。”“嗬,生我的气?“施嘉莉气极反笑,似乎没有想到他找了这么个荒诞的借囗。
“难道我不能生你的气么?"李岘祺逼近她一步,语速极快,“我知道你与我在一起,是为了这张和方峪祺一样的脸,当然,你也想利用我去对抗你父亲,对不对?你要我帮你杀人,引诱我与你接吻,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了。但我得到了什么?你从病床上醒来,那样客气地对我说一句′辛苦了',却躲在方峪祺怀里哭泣,跟他说你想回到过去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我算什么?你不是说你会像喜欢方峪祺那样喜欢我么?从来都没有!你就是偏爱他、信任他!”施嘉莉动了动唇,别开眼睛。
他垂眼看着她的反应,声音忽地哑了哑:“原本我念及你遭遇不幸,不想与你计较这些。但我父亲昨晚给我来电话了,说他不同意我与你继续交往,因为你继承家业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我需要的是一位贤内助,不是女企业家!更何况他根本不看好你…”
话未说完,施嘉莉就如兔子一样跳了起来,像是被戳中后雷霆大怒,然而质疑的话语里又隐约带着哭腔:“他凭什么不看好我!他从未见过我,又不曾了解我,凭什么说我不行!”
“一一她父亲逝去得突然,根本没有机会将她带在身边培养。凭她一个孤女,怎么掌控施家巨大的商业版图?金融、医药、房产、航运……各行各业都有施家的资产,若她能在两三年时间内将这些行业都摸一遍,已经算她神通广大了,更不要提日后的客户积累与商业信誉的建立。再待她真正站到权力中心,搭建起自己的管理模式,少说也得十年时间。当然,这些构想都只建立在极其理想的状态下,事实上,施家那样大的产业,全由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继承,谁会服气?没有能压得住的头领,底下必出二心,有二心便会内斗,内斗于各行各业来说都是大忌。再者,你当商界其他人都是吃干饭的么?面对这么大的肥肉,围剿才会是他们的选择。内忧外患,你觉得她能撑多久?”施嘉莉听完李岘祺转述的话,跌坐在地上,崩溃大哭起来。今早起床时她才艰难建立起的,肩负往后千千万万个日子的勇气,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被瞬间击碎成泡沫。
她一点儿都不在意李岘祺夜入她卧房的事了。那算什么事?渺小得她可以立刻忘记。她只知道,她要完蛋了,施家的产业也要在她手里完蛋了。她能做什么?她不懂,她毫无头绪,她头痛欲裂,她想躲起来。那些话一遍一遍地在她脑海中闪过,像是将她反复碾压。“凭她一个孤女,怎么掌控施家巨大的商业版图?金融、医药、房产、航运…各行各业都有施家的资产,若她能在两三年时间内将这些行业都摸一遍,已经算她神通广大了,更不要提日后的客户积累与商业信誉的建…商业版图…摸一遍……
施嘉莉忽然从地上起身,颤抖着气息趴到沙发上,拿起电话筒拨了个号。在等待接通的时间里,她用力将抽噎咽进肚子,甫一接通,便立刻道:“李秘书…我要资料,施家名下所有产业的资料,包括涉股的部分…对!”他说得对,摸一遍,先摸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