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Chap.66
施嘉莉拎着一瓶勃艮第红酒,站在了李岘祺的公寓前。明明门铃就在旁边,她却没有去撤,直接抬手拍在了门上,拍了三响,一声比一声急重。然而半响无人应门。施嘉莉更觉胸中闷堵,有些不耐烦,刚又要抬手去拍,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见到是她,李岘祺眉梢一抬,少见多怪似的轻呵一声:“听这叫门的架势,还以为是什么粗鲁的野人……原来是你。”说着,他放门让她进来。施嘉莉横他一眼走进去,随手将那瓶勃艮第递给他,脱掉了身上的大衣。他自然而然地将她的大衣接过,连同那瓶酒一起带到了沙发边。
才是傍晚,客厅里的窗帘就已经放下了,沙发边上亮着的一盏落地灯是唯一的光源。整间屋子都悄寂,只有热水汀的存在感很强,暖气烘人。施嘉莉这才注意到,李岘祺穿着件黑色高领薄毛衣,下身也是黑色的西裤,不过未着鞋袜,光着一双脚踩在木地板上,整个人显得干爽素净又有些懒散。他将她的大衣搭在沙发靠手上,放下勃艮第,转身去餐边柜中取来两只亮闪闪的高脚杯。打开酒塞后,等待醒酒的时间里,他在茶几边的地毯上坐下了,倚靠着沙发,拿起一本方才未读完的英国侦探小说,淡淡道:“我不爱三心二意,所以捉到凶手后再陪你聊,大约是十五分钟后。”施嘉莉见他当真悠然读起书来,提起一口气,不过未发一言,只来到他身边坐下,拿起那瓶勃艮第倒入杯中,晃了两晃,一口气喝了下去。未醒好的酒酸而涩,口腔与牙齿在一瞬间敛紧,她闭上眼睛,皱了皱眉头。李岘祺掠过来一眼。
他也没说什么,目光又移到书本上去。施嘉莉又给自己倒了一点酒,酒杯拿在手里晃着,视线缓缓爬到他脸上去。
被这样长久地凝视着,不可能察觉不到,但李岘祺还是径自看着书,像是把全部的注意里都放在了上面。
屋子里暗沉而冷清,像初秋的黄昏。
施嘉莉突然开了口:“方峪祺不会这样冷落我。”李岘祺翻书的手一停,眉眼间顿时浮起些冷意:“一定要提起他么?”“没办法……只要看见你的脸,我就会想起他。”李岘祺终于舍得掀起眼皮,语气里不免带半分哂笑:“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已经半个多月没见面了。怎么,你来这一趟,只是想跟我说其实你对方峪祺余情未了么?”
“不。"施嘉莉哀哀地摇头。
“我只是忍不住对比。我知道你是个小气的人,觉得我这段时间冷落了你,便要报复回来,也冷落我一会儿。但我猜方峪祺不会这样做,他会关心我,问我这些天是不是太劳累,问我有没有用过晚饭……他比你更会爱人,你还得教。”
李岘祺把书扔在地毯上,冷着一张脸也给自己倒了点酒:“他那么好,不还是被抛弃了?”
“没错!“施嘉莉一下甩过脸,看向他,胸前重重起伏了一下,“所以李岘祺,你会不会偶尔也为他感到不公平?他并不比你少些什么,他和你一样英俊,和你一样聪明,甚至比你更贴心,只因为他不是李总长的儿子,他就活该被抛弃!”
李岘祺喝一口酒,斜眸盯向她:“是我抛弃他的么,施嘉莉?”“是我抛弃他的!“施嘉莉绷着唇,“如果我不抛弃他,他就会像一只蚂蚁一样被我父亲捏死。他们那种人的命算什么命!”她气息变得粗重,说出的字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在他面前,也是高高在上的罢!你处心心积虑地接近我,说些暖昧不清的话与我调情,就是为了把我从他那里勾走,然后向他证明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可是李岘祺,你凭什么这样自以为是,凭什么伤害他来证明自己的论断?他在你眼里算什么?试验品吗?"她忽然扬声,“别对旁人的命运太有掌控欲了!”
话音砸在地上,房间里沉默了一小会儿。
而后李岘祺微微一笑,痛快认了:“没错,在他面前我就是高高在上,就是想要搅弄他的命运。不光是在他面前,在这世上千千万万人面前我都高高在上。怎么,你是头一回发现我如此恶劣么?”“我是头一回发现,我们站得太高了。”施嘉莉的脊背无力地抵靠着沙发边。“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施嘉隽被我害死了,乔楮白也被我处理了,没叫他死,但也没叫他好过……这些我都能安慰自己,是为了抢回属于我的家产,是为了封口,是为了报复,总之这都是他们应得的!我从没想过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可我突然间发现,我住的房子、坐的汽车、穿的衣裳,就连这一瓶葡萄酒上面都沾着无辜的人的血!”
她一下将手中的酒杯砸了出去,“砰"的一声,碎玻璃四溅。地板上,一小滩红酒渐渐流散开来,蜿蜒暗行。“你根本就不知道……"她抬手将眼角的一点湿润抹去了,声音恨恨的,“他们说起用活人祭炉,说得那样轻巧,那样天经地义!”说着,又短促地讽笑了下:“原来继承家业不只是继承荣耀,还要继承罪恶。”
李岘祺手指捏着杯子转了转,还是毫无顾忌地将杯中酒喝下了,无所谓道:“权势和财富向来与罪恶密不可分,你当然要一起继承。别怪我说话难听,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该幻想什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是底层人的思维。凡是走上顶端的人,无一例外都要对下面的人进行吞剥,只是有的赤裸,有的隐蔽罢了。”
“我当然知道!可我还是会痛苦!”
“那你放弃啊!"他声音冷冽,“放弃恒钢,放弃你手里所有的资产,把它们都捐给底层人,以此来赎罪啊!你做得到么?”做不到。
施嘉莉闭上眼睛,用力敛着情绪,眉心也抖颤。谁知,李岘祺倏地把她从地毯上拉了起来,两手掌着她的肩,把她推向窗边,随后一把拉开了窗帘。外面的天色刚刚暗下来,呈现出一点要蓝不蓝的颜色。大约很冷罢,从楼下咖啡馆出来的男人拢了拢大衣衣襟,坐上一辆三轮黄包车,车夫站起身来蹬着走了,远处的擦鞋匠一动不动地揣着袖子蜷在路边,路灯的光线也瑟缩,晕成一团,荧荧淡淡。
看电影似的无声望了许久,底下来去匆匆的人换了几拨,擦鞋匠也迎来了生意,只有路灯依旧萧索。
“人很多,对罢?"李岘祺的声音在她耳边叹息一般响起,“可是只会有一小撮人能够制定这个世界的规则,还有一小部分人来参与这个游戏,至于剩下的,就是你说的活人祭品。”
“所以该痛苦的是他们,不是么?他们的人生是一团浆糊,到死都不会发现这个世界究竞如何运转。当然,他们中间也有一些聪明人,也会发现真相,但这只会让他更痛苦。而你不一样,你不仅可以看见真相,还能庆幸自己是人上人。”
他站在她身后,像是把她圈揽着怀里,伸出手轻缓抚上她脸颊,“施嘉莉,这是多么大的幸运。”
施嘉莉像一条无法再挣扎的鱼,靠在他身上,微微后仰,鼻翼翕动,喃声道:"李岘祺,会有报应的。”
李岘祺转过她的脸,让她去看离他们最近的一盏路灯:“当然,那就是我们的报应。政客也好,资本家也好,凡是有权有势的人,都应该吊死在那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若是有一天我也成为祭品,或是更惨一点,直接暴死一-我认了。”
施嘉莉喘息着看向他,他脸上有种风平浪静的自厌之感。意识到她正在看他,他也低下眼睑,望着她的眼睛。悄寂地凝望了一会儿,他低下脸,轻轻碰了碰她的唇,忽然之间结结实实地吻上。他托着她的脸,她反手勾着他的脖颈,许久没有亲吻过了,但唇瓣相触时,仍温和而琐碎,细纸地碾,浅浅地吮。
起初他们都很确信,这是一个与情欲无关的吻。他们只是找到了同类,像两只蜗牛相遇,伸出温润的触角碰了碰对方。亲了一会儿,李岘祺稍稍离开她的唇,大拇指抚上她面颊,气息微薄而匀称:“今天这番话,你只能对我说,对不对?你没办法在方峪祺面前坦露你的罪恶。你有你的阶级立场,他有他的阶级立场,你们天然敌对。而我和你一样罪恶,所以承认罢一一卯卯,我们才是一路人。”说完他又含住她的唇,一只手扶着她后腰,另一只手伸过去,拉上了窗帘。施嘉莉只能去吻他,更深地吻他,像一种认同。没错,他们是共犯、是同类,是彼此不能言说之下的唯一出口。他们安安静静地亲吻,靠在窗边,窝在沙发里,躺在地毯上。吻到最后有些缺氧,意识迷离,开始分辨不清这是爱是欲还是宣泄。两人分离开些距离,面对面喘息着,她的头发有些凌乱,他的薄毛衣也挣脱了腰间皮带的束缚,露出一截窄腰。
睫毛颤动,手掌汗湿,呼吸还在纠缠。
不知是谁动了下身子,碰到一旁的茶几,那只酒杯晃了两晃掉落下来,砸在李岘祺肋下。他重重拧了下眉头,闷哼一声,模样好似那日犯了胃痛。“你没事罢?"施嘉莉撑起一条胳膊,探身去看。杯中没喝完的酒全洒在了那截腰上,苍白的、劲瘦的,皮肤之下浮动着淡青色的血管,隐约有细微晶亮的汗意。暗红的酒液顺着线条与肌理流淌,悄无声息地没入西装裤里。
施嘉莉忽然耳朵一热,若无其事地别开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