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的长啼如发情期的猫,拖沓而又绵长。火车车厢本就嘈杂,数不胜数的孩子叽叽喳喳地你打我闹,喧嚣得恍若另一个人间。
“哇啊啊啊啊啊一_”
13号车厢内尽是些十岁以下的幼童,数不胜数的孩子叽叽喳喳地你打我闹,喧闹得恍能揭顶。
这里的孩子太多,也过于吵闹。
一身冲锋衣的坤道难得眉头紧蹙,她现在的外表相较于黄袍道士,更像是个高高瘦瘦的大学生。唯一能看出些往常模样的混元髻,还因拔簪对峙而散了大半。
叶遥岑的五感本就敏锐,费劲拨开肉贴肉的无座人群,只觉如行泥潭。与无座票而站在过道中的乘客被动推操的同时,嘈杂的声波正从四面八方攻击着她好在师长意动作迅速,身材较小的她已化身滑手泥鳅,在人潮中东拐西拐,硬是挤至043C与044D之间的过道中间。叶遥岑紧随其后。
透过攒动的人头,她看见043C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个纸人。这纸人的原型大概是个八岁女童,梳着羊角辫、穿着红布衣,惨白的纸面上双眼黑酸空洞,对颊鲜红似血,怎么看都不太“吉祥”。
再看044D座,那里蜷缩着一只红缎襁褓。“哇啊啊啊啊啊一一"婴儿的啼哭再度响起,襁褓突然剧烈抖动,暗红血渍在缎面上泅开。
但叶遥岑听得出来,那尖锐的啼哭并非来自044D座的红缎襁褓,而是来自043C座的纸人。
师长意伸手就要掀开绣着金线的红缎襁褓。都说了不要仗着自己死不了就轻举妄动!
“等等!"叶遥岑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手肘翻转攥紧骨簪。话音刚落,刹那间整节车厢像纸人黑黟黟的眼眶里渗出墨汁般的液体,朱砂绘制的嘴角几乎咧到眼角。
043C座上扎着羊角辫的纸人分明没有发声器官,刺耳的婴啼却源源不断从它咽喉中涌出。
师长意扯开襁褓的动作顿了一顿。
正要松手后退,然而纸人的啼哭声骤然拔高,整个车厢的孩童齐刷刷转头。那些方才还在嬉闹的稚气小脸,此刻全都褪成惨白的纸色,双眼嵌着黑黟黔的草炭,双颊抹上两团猩红。
而那些抱着孩子的大人,则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露出真容:一一染了血褪色的彩纸裹着竹篾骨架,腮红晕染的面孔上,光滑的人类皮肤正从骨骼与肌肉上缓缓剥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簇又一簇的灰色毛发。
时间恍若被按下了暂停键,喧嚣狭窄的车厢在逐渐远离。叶遥岑从不做梦。
从前,她的睡眠要么雷打不动,要么浅眠易醒,要么干脆不阖眼。而自从髓海里多了本《太平白骨书》,叶遥岑便只剩最后一种情况了。传说中,仙人筑基之后方可辟谷不食、修炼不眠,叶遥岑在所谓“人道"的加持下已达练气后期,睡眠本就不再是强需。更有意思的是,眼下进入梦境,叶遥岑彷佛这方天地的幽魂一-她正以第三者的视角环顾四周。
逡巡片刻,叶遥岑收回视线。
她很确信,这里是梦。
血色的天际以刺眼的鲜红驱散众人,热烈灼烧的火海携着燎原之势,张开滚烫的猩红大口吞噬一切。曾经气宇轩昂的阁楼在从天而降的火石击打中轰然假塌,尖叫纷杂的人群被飞来的横祸埋进残骸。唯一幸存而逃的,是即将嫁入此间的新娘。嫁衣似血,盛装的新娘在火海中逆行。
她怀中伸出两条纤细手臂,属于一只裸露的、苍白的婴儿。这婴儿似乎刚刚离开母亲的胞宫,泛红脆弱的肌肤上包裹着一层湿漉漉的粘液。
这是个女孩。
瘦小的女婴紧闭着眼不哭不闹,只是朝着母亲的方向摇晃着手臂,翕动着嘴嗫嚅着听不明白的细语。
向外逃窜的人群中蓦地跑来一个姑娘,她手忙脚乱地扯住新娘的臂膀,希冀着她与自己一同离开。
但当那姑娘瞥见新娘子怀中的襁褓孩童时,不可置信的惊诧竞令她瞬间松了手。
这一切的一切,尽入叶遥岑的眼底。
两手抱胸的叶遥岑面无表情,她跟在新娘的身后亦步亦趋。她侧首望向那个拉着新娘不肯放手的姑娘,几瞬之间,叶遥岑看清了那姑娘的脸。
一一哑嬷嬷。
准确的说,是年轻时的哑嬷嬷。
叶遥岑再做不回冷眼旁观的看客。
原来哑嬷嬷不是天生的哑巴啊。
愣谁都想不到,这样年轻的、尚为少年的女子,短短十年内竞苍老如八十老妪。
眼下的情景仍在变化。
对于哑嬷嬷的阻拦,新娘不为所动,她继续向前走。走、走、走,走到那被火海吞噬到底的残垣断壁,走到火舌开始舔舐她拖曳在地的嫁衣裙摆。
她停下了。
寂静而无声的红色世界似乎恢复了看客的听觉,因为叶遥岑清晰地听到了两个字。
一一【神降】
“这是神降!这是神降!这是神降!"热情近乎疯狂的笑意令面色惨白的新娘容光焕发。
她的左手轻柔托举怀中的婴儿,她的右手奋力撕扯着嫁衣。“嘶啦”一声,以近乎癫狂的力气,新娘扯下嫁衣上的绣金红布。随后,又如泄了气的胀腹,新娘面上的癫色倏地散去,留下的是无尽的慈眉与善目。
婴儿被新娘扯下的红绸缎布包裹其中,似血浸染般,依仗着嫁衣的深红,破败的碎布成为新生者的强褓。
母亲的手掌抚在面容之上的触感是极为轻盈的,轻盈到像是一片羽毛,拂过面颊激起微微的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