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错过
夜晚子时,检非违使厅之内的烛火依旧尚且并没有熄灭。瓷盏之中的火光稳定地燃烧,两名判官正在翻看着面前的案卷,时不时因为挪动卷轴发出慈寐窣窣的细微响动。
过了一会,橘秀二忍不住将自己面前的案卷推开,整个人向后仰倒在木椅上,发出一声长叹:“大江家的这个案子也太过于棘手了吧!照这些在现场的贵族们神神鬼鬼的说法,就应该让阴阳寮来接手这件事,而不是让我们大半夜在这里加班。”
“阴阳寮只能处理怨灵作祟,像是这样由真实的罪犯造成的伤害,理应由检非违使厅接下。"平清正同样将案卷合上,注视着自己的同僚说道。“那好吧,既然这位判官大人这样认真,可看出了什么线索?"橘秀二的语气里带了点调侃的阴阳怪气。
“所有人的描述都大差不差,下仆之中混入了别有用心之人,待到夜晚便露出真面目开始吃人。"平清正说,“而现场之中的尸体的确呈现出了被撕咬的伤口但形状和尺寸与人类的牙齿略有区别,不像是……人类。”伤口形状狰狞,而尺寸比人类更大。
“可是他们被目击的时候,全部都穿着人类的衣服。直到开始攻击,才露出非同一般的面貌。"橘秀二说,他用手指的骨节敲了敲案卷,说道,“难不成真是如同传言所说,是能冒充人类的妖鬼所为?”他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发,继续说道:“线索还是太少了,这些怪物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他们之前是以什么为生?若是以人类为食,除了大江家的这起案件,检非违使厅并没有收到过任何与′食人妖鬼′有关的报案。”听了他的这句话,平清正却是目光一凝,脸色阴沉下来。“不,"他说道,“或许只是我们没有收到案件。能够递到我们这边的案子,普遍都是重大案件。大部分平民的报案一般只能止步于郡司。”闻言,橘秀二顿时从椅子上坐直了,目光亮了起来,兴致勃勃地注视着自己的同僚:“这里的东西已经没有新的线索了,若是要找平民的报案,我们应该去翻郡司的案卷。”
平清正颔首。
第二日一早,他们就一同到了郡司。在检非违使调查的名头之下,郡司的长官诚惶诚恐地接待了他们,并将文书全部都向这两位判官敞开。平清正毫不客气地率先进门,打开最近的案卷就开始查阅,橘秀二见状,同样不甘落后地从架子的另一端开始。
于是二人便在郡司的书房呆了一整日,直到太阳西斜。“果然,"平清正说道,“最近城郊平民失踪的案件与日俱增。郡吏调查到的线索不多,但指向性却很明显,常在夜半出现,部分受害者只留下一件血衣,还有就是……
“有人听到了咀嚼声,以为是鬼怪,便不敢出门查看。“橘秀二接过了话头,“跟大江家发生的事很相像,只是这些平民中遭遇的事并没有大江家那样大张旗鼓而已。”
“若真要算,平民零零碎碎加起来已经比大江家的受害者要多出许多来了。“平清正将案卷撂下,“倒是可以去这些村中调查线索。”“挨家挨户询问未免费时费力,不如张贴告示悬赏线索,"橘秀二思索着说,“若是线索有用,则给予重金为赏。这样会更快。”这些钱财贵族不屑于取用,但对于平民来说却是相当诱人的奖赏。“可以,你来安排。我再派一些下司去实地侦查。"平清正说。两人很快便敲定了调查方向,这是检非违使厅的重案,所有的判官都在为此事奔忙。
天气渐渐转热,初夏的太阳已经有了一些炽热的感觉,而人们所穿着的衣服也渐渐变得清凉。
在这个闷热而阴沉的夏日,医生有些心事重重地扣响了北对的大门。多纪修走进寝殿之中,视线逡巡一圈,发觉无惨并不在这里,一时间竞有些松了口气。
“多纪医生是有事情要找父亲吗?"沙理奈抬起头来问道,她的面前摆放着棋盘,上面是进行到一半的棋局,正在自己与自己下着双六。“……并不是很紧急的事情。"医生走近过来,摸摸她金发的小脑袋,温和地说道。
“那可以跟我讲一讲吗?“沙理奈伸出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蒲团,支着下巴摆出了倾听的姿势。
多纪医生略作犹豫,随后便顺着她的意思跪坐在了她的身边。在落座之后,多纪修忽然有些觉得好笑,他以前在未曾来产屋敷家的时候,完全没有养成这样贵族才会有的跪坐的礼仪习惯,现在竞成为了下意识的动作。反观一直在产屋敷家长大的沙理奈,反而并没有因为成长在笼中而被束缚,一直都在自由地不受到这些繁文绸节的束缚。她只是盘腿坐在那里,身上穿着新绣的浅绿色小桂,金发垂落,仰起头来看他,像是点亮这间昏暗寝殿的精怪。
在小精灵好奇的目光里,多纪修心中原本的犹疑完全消失了,他顺畅地说道:“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我一直在推演青色彼岸花的特性和可能生长的地界,现在已经大致确定了五处地界,是最有可能有这样的花在开放的。”沙理奈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在哪里?”医生从怀中掏出一份图纸来,在那上面用简单的曲线绘制着山川河流。他指着其中被划出的几个地方,说:“在这几处,正午太阳最为强烈的时候,或许会有青色彼岸花开放。”
“那现在就过去看看吗?"沙理奈问。
“现在?“多纪修有些惊讶,“不等若君大人回来之后再做决定吗?”“可是,这块地方的距离很近呀。"沙理奈指了指那张简陋的地图,“现在过去看看的话,也没什么吧?”
如果只是去城郊的话,的确并不算太远,当日便可以来回。产屋敷家家主对家中小辈们的限制一向很宽松,但鉴于沙理奈之前出过意外,他还是多问了两句,又增派了两名护卫才准许沙理奈出门。玲子为她佩戴上了黑色的假发,旁侧的多纪修为她撑着特制的伞,共同登上了拉着帷幕的牛车。
牛车轻轻晃动着前进,挂在车厢上沿的风铃发出轻灵的响声。一个时辰之后,牛车便彻底进入到了官道之中,多纪修仔细比照着图纸,指挥着车夫行驶的方向。
在离正午时间不久的时候,他们即将到达医生所圈定的地点。而就在这时,一阵富有节奏感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这一处的官道并不算宽阔,对于一辆牛车来说绰绰有余,但是若是再加一匹马并行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车夫听到了后方的声音,于是拉曳着缰绳,将牛车缓缓赶到路边,示意后方的马匹先行通过。
那是骑着骏马的两位官吏,穿着深绀色的衣袍,头戴的官帽上插着鹰羽,腰间配着长长的太刀。
他们从太阳照射在牛车上洒落的阴影一面经过。凭借着作为检非违使的情报素养,平清正扫了一眼车上所绘制的家纹,便认出这是产屋敷家的车驾。
夏日的风吹拂了车厢的窗,平清正偏过头,便不期然地对上一双少见的红色眼瞳,小孩的脸上带着天真的好奇,看着他骑着马接近。见他注意到了自己,小孩便弯起眉眼来冲他招了招手:“你好呀!”平清正微微一愣,没想到会遇到这样友善的对待。平日里,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对他们这些身染鲜血的检非违使退避三舍,夜晚之中,人们在恐吓小孩的时候也会用"若是不听话便会被检非违使抓去”的名头将他们渲染成为恐怖本身。
见惯了人们恐惧与排斥的表情,像是现在这样只是普通的招呼,都显得弥足珍贵。
不等平清正回应,跟在他后面的橘秀二便探出头来,挥手道:“日安,姬君几岁了?”
他向来行事放荡不羁,现在一时间与偶遇的路人说起话来同样轻松随意。被问话的女孩眨了眨眼睛:“五岁,马上就要六岁了。“她认认真真地说,仿佛自己再长了一岁,就会是能做许多事情的大人一样。在车厢内的人看不到的角度,平清正偏过头,不轻不重地瞪了自己这位同僚一眼。
随后,他看向正趴在车窗阴影之中的小姑娘,打探道:“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就去附近的山里。"沙理奈说,“夏日里植物都长得极好,我想为父亲找草药呢。”
产屋敷家有一位病弱的长公子这件事不是秘密,在小女孩的话音落下之后,平清正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应当是那位公子的女儿。平日里那位公子因着病痛深居简出,而他的女儿更是神秘,几乎从未在任何除了产屋敷家之外的公开场合露面。而产屋敷公子的原配夫人在很早就病逝了平清正脑海之中划过这些资料,语气不由得温和了下来:“公务繁忙,多谢姬君借道。夏季林间蚊虫很多,姬君注意小心。”“嗯呐嗯呐,我会注意的!"沙理奈连连点头。她知道这些检非违使工作辛苦,白日里要执行公务,夜晚也要在城池的朱雀道上巡视。平清正隐约看到她耳垂边有些许金色的影子,不过,他并未将之放在心上,只当是女子金色的耳饰。
他骑马往前走,跟在他后头的橘秀二则是向着小孩眨了眨眼睛,挥手道别。属于检非违使的马匹与这辆牛车错身而过,便各自走向不同的目的地。